《天下3》同人小说:旧时山河

时间:2016-11-10 00:00 作者:折花几暮乀 手机订阅 神评论

新闻导语

《天下3》同人小说:旧时山河

一、

  缥缈峰一如往日的雾霭沉沉,一丛丛扶桑娇艳如血,而莺歌燕舞却恍若沾染了些许萧条似的,出奇地静默了。飘飘然有一袭白衣于崖上临风而立,隔着流岚远望,墨锻似的长发用白色丝带微微绾起,几缕发丝在点点漾起的风中蹁跹而起,颇有几分仙人之姿。女子向崖下望去,一片浓雾遮住了她的视线,深不见底的悬崖在她茫然空洞的目光里顾自幽深着。

  ——自知摔不死,便执拗地坚持着“一跃解前愁”的屁话,是不是也有几分戏谑呢?她心里暗想。沉思罢,便又是纵身一跃,任发丝在强大气流之上肆意飞扬。

  短短十余秒的下坠时间里,女子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那个眉眼桀骜的少年一如往昔,转身时似有雪花在他足下若隐若现,大片大片的墨色在雪白长袍上绮丽绽放。他走近她,一声声唤她,“阿思,阿思……”

  她曾想,他许是只欠一个承诺来确信她的真心吧。于是她决绝地抛弃九歌小筑,来到沧城。迎接她的,却是无穷无尽的流血战争与人心诡谲。

  从来都知道,选择了他,便是选择了一条铺满鲜血与狡诈的路,她却毅然走了下去。

  浓雾遮罩的前路漆黑一片,看不见尽头。

  “阿思……我很爱你,可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再度响起,略微沙哑地在耳畔回响,成了她日日夜夜挥之不去的梦魇。

  再转眼时,他却已与别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褐瞳当中散发出的光芒分明与当初看自己时一模一样。

  碧玉般无暇的真心与那柄天逸云舒拓本一同在他手中碾为齑粉。满篇戏谑。

  呼啸而过的风声顺着耳侧一跃而过,她想开口,却忘了如何发音,“骗局……通通都是骗局……”音沉谷底,击不起一丝回响。

  惨剧从不会因人的脆弱而停止发生。

  坠入崖底,她才猛地睁开双眼。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却见一团碧绿色光芒在自己身上漾开,足下的莲花缓缓绽开而又渐隐。她定了定神,转身看向空空荡荡的谷底,见一男子手里正结印施法,水蓝色长袍点点花纹如同波澜荡漾,两团水蛇似的光束在腕上若隐若现。

  “多事。”她冷冷甩下一句话,便要转身走。

  “仁心行善乃医者本分,哪里是多事呢?”男子声音清亮动人,竟让她忍不住再度回头。他的眼里高贵而淡泊,面容俊美如玉。

  “你不知道有多少魍魉隐身追杀我,便贸然出手相救,结果只能是害了你和你的势力。”她只淡淡道,攥紧了手中的宝剑,锋芒毕露,根根银光如利刺般分明地聚拢于剑刃。

  男子看了一眼她的势力标志——金色的”沧”,三大战争势力之一。

  “女孩子不该用这样一把剑,”他敛眉,眉眼里有温润的光芒显现,“剑气过盛,反易伤人伤己。”

  “是么,那你说,我该用什么剑?”女子一个挑眉,饶有兴趣地看向他。

  “依我看,天逸云舒就很美,剔透无暇,又有斑驳光彩点缀……”

  话未说完,便好似一瞬间激怒了女子,她抬袖挥剑,剑光自左向右一闪而过,泠然剑气划破两人之间间隔的空气,在男子白玉般雕琢的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伤口。伤口转瞬愈合,看不分明男子的表情。

  “是啊,我就是穷到买不起拓本啊,怎样?!”她点着头,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愠色,“谈他妈什么感情,真是伤钱。”

  见她这样乖张易怒,男子一下子后悔自己的多话,连忙上前扶她,“姑娘。”

  她却仍在任怒气肆意挥发,“什么天逸云舒拓本啊真心啊,通通都一文不值罢了。”

  “你不愿换那不换便是了,”他抬手握住她的肩,她的肩那样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碎一般,丝毫看不出是个习武的剑客。他只得略微正色,“冷静点,姑娘,我看你是沧城的人,方才沧城与荒域在河伯桥大战,火翼阁袖手旁观,闹得不可开交,你不去看看?”

  听到势力名字,女子一个激灵回过神了,思绪也从回忆之中拉扯回现实。这才注意到,天下频道早已满篇骂声。“天哪,沧城跟火翼阁……”

  男子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挥墨写意,凭空画出一匹黑马,伸手道,“我带你过去。”

  顾不得推辞,她翻身上马,已是心乱如麻。马蹄声达达,似在激着她的情绪。

  “仙子姑娘若是嫌我的马慢,自可御剑过去,不必盯着马蹄不放。”见她神色凝重紧张,他故意逗她。

  “什么仙子不仙子的,喊我阿思就好。沈若思。”她眼神里缓缓松弛半分,有些不自在地抬头看向他。

  他的眼神澄澈而清明,有明明灭灭的光芒在闪烁。

  她从未离一个人这样近,近到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喘息声,一声一声在她耳畔厮磨。她不觉脸色绯红,不知该说什么打破这样的沉寂。

  “叙白。”他突然道。

  “什么?”她忽地回过神,抬眼,下意识地发问了一句,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在自报家门。于是又接口道,“哦,知道了。”

  沧城与火翼阁曾是多年宿敌,不料外来势力荒域突然的入侵打了两势力一个措手不及。几个月前,沧城与火翼阁摒弃前嫌、结为联盟,一致对外。为表示诚意,火翼阁尚书幽隐嫁给沧城势力主许默。幽隐以其惊人的**手腕,辅以不低的武学功底,很快在沧城取得一席之地,赢得了众人信赖。在沧城尚书剑歌带着几位元老离开势力后,幽隐接任沧城尚书之位。此番战役,沧城一面在许默的带领下与荒域大战于河伯桥,另一面,幽隐则带领众人在天下频道与火翼阁进行骂战,讨伐火翼阁的袖手旁观。

  阿思不喜争斗,且性情直率,厌恶势力间的骂战,对于幽隐这一行为自然是看不上的,瞥见他们对骂,便哼了一声,“是不是苦肉计还未必呢。”

  叙白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噗地笑了出来,“看起来,你是不喜欢这个势力主夫人咯?”

  “人家是势力主夫人,我哪敢不喜欢呀。”阿思赌气道。偷偷抬眸瞧见叙白热切的眼神,脸上略微发烫了几分,又道,“是啦是啦,的确是不喜欢啦。我们沧城与火翼阁是世仇,自然很难喜欢起来。况且,我始终觉得,剑歌是被幽隐逼走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让人听了不免有几分难过,“剑歌是我在沧城最好的朋友,不,几乎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他一走,我就越发孤独起来了。”她勉强把“孤立无援”一词换掉,柔软地把身体靠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适些姿势,像只乖巧粘人的猫。

  战争势力从来人情淡薄,人心之诡谲她也早已司空见惯,只有剑歌与她长久以来并肩作战。在两势力联姻一事上,剑歌与其他几位元老一致反对,阿思也在其中,只是不想挑起势力内讧才忍气吞声罢了。如今,反对派几乎尽数离开,她早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既是这样,为何还要继续留在沧城,不如来我的势力,跟我一起踏遍大荒如何?”

  “你的势力?好玩么?”她直起身来,眼里满是笑意,齿若编贝,仰脸看向他。

  “总比你那个冷冰冰的沧城好些。”他半似调侃半认真地说道。

  阿思停止了笑意,眼里露出悲凉的神色,缓缓地把头摇了又摇,“大概,是为了完成他的遗愿吧。”

  “遗愿?谁的?他死了?”叙白不解。

  “没有,只是在我心里死了。”

  刚一抵达河伯桥,血腥味就四下蔓延开来。阿思一阵作呕,不由得蹙了一下眉。

  未来得及反应,长刀霍地将阿思从黑马上横空砍下。阿思一阵眩晕,这才看清来者头上顶的黑色“荒”字。

  “阿思!”身后叙白急切的声音响起。

  “快走,别管我。”她回头瞪他一眼,再度恢复了以往那冷冷的模样。直到他的黑马跃而腾空化为黑龙,她才安然回头迎战。

  御剑而起,拢指将内力聚合,蓝色光束自上而下一略而过。她抬剑在对方身侧一跃而起,淡紫色剑光若隐若现,白衣飒沓宛若仙人一般,对方几次挥刀都被她轻盈闪过。起手八荒,凛然剑气将其周身包围,一片金光四散。躲过对方的长刀,她抬剑划破空气,一记幻心笼罩下来,符咒般的金色纹案自头顶渐显渐隐,修长的指尖逐渐凝聚剑气,以心为剑,一招观其妙施展开来,匣中似有剑仙之力相助。

  方才挥剑之时左肩被长刀砍中,已是流血不止,行动便迟缓了半分。她侧身接下一刀,忽觉对方力气大得惊人,不觉虎口一震。微蹙眉头,连连踏剑闪避,转而乱红接七剑,剑光在河伯大地纵横而起,引天罡北斗之力,一剑化七星。一剑一剑连绵而来,剑芒锋利卓绝,毫无停滞之色。

  见对方周身已被金光笼罩,她心下思量着——我已难以攻进他身,他攻击却丝毫不减,这样下去迟早落了下风。思罢便一个筋斗向后避开数丈,腾挪闪避,烟锁重楼。

  “快退!”许默的声音霍地响起。

  她转身向许默的方向望了一眼,略微失神,仅仅半秒的时间里,长刀已向她身畔挥来,若不是有法剑护身,她怕是早已人头落地。

  “快走,不要恋战。”许默抓了一把她的肩膀,呵责道。

  她随手一招归元将剑横扫而过,金光左右一闪,人影便消失在神石边。



二、

  沧城营帐内空空荡荡,唯有许默和阿思二人坐于帐内。秋意自帐外呼啸而过。

  许默坐在椅上,长长的手指紧紧捏着一只青瓷茶杯,茶杯微微战栗,几欲碎裂。几年战火的洗礼在这个一代枭雄额上刻画出一道道风霜,他紧闭双眼,江湖风雨历历在目,几年来的杀戮决断、手足相残,种种尘嚣如穿堂而过的风声一般,自脑海中打马而过。

沧城现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身为势力主,若无运筹帷幄之功力、细致缜密之心机,想继续坐在这个位置恐怕都难。

  “你说,沧城之中会不会有奸细?”他缓缓睁眼,眼神复杂深沉。

  “上周的势力战和城战我们接连失败,荒域好像知道我们的动向一般。这次沧城旧部河伯桥一叙本是严加保密,却也被敌军知晓。且每次关键时刻火翼阁的人都会出现,我倒觉得,跟我们争权夺位的不是荒域,而是火翼阁了。”阿思坐在侧面,意味深长地看着许默。许默却站起身来,在厅内踱步了一圈又一圈,终是摇了摇头。

  “既然已经结盟,就不要互相猜忌了。上次河伯桥火翼阁袖手旁观的事,他们势力主已经给出合理解释了,我也不想过多追究,若是把他们逼上绝路、倒戈荒域,对我们没有半点好处。”

  “阿默,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轻信,你忘记剑歌走的时候说的话了么,不要相信任何人。”阿思起身,眼里满是悲凉。挚友剑歌走后,她久久无法释怀,且固执地相信许默也是一样。“我答应过你,留下来再战两个月,如今两月之期迫近,我到期便走。”

  “阿思,你……”他愕然,转过脸来看向她。那是一双怎样倔强的眼睛,眉眼动人,神色却是决绝,想要撼动这样一双眼睛,该是怎样一件难事呢,“阿思……剑歌走了,我接连几天寝食难安,现如今,你也要离开我么?你一走,我可就真的再无心腹之人了啊。留下来,好不好。”

  声音几近哀求,她不敢抬眼看她,只得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松开。白皙纤细的手指在他的用力之下逐渐发红,她却没有丝毫痛感。

  “哟,你们两个最近关系倒是挺近呢,”幽隐带着几位新上任的元老走进帐内,瞥见这一幕,只是自顾自地做到了正面的椅上,白得骇人的右手提起茶壶,从容不迫地倒了一盏茶,笑意浅浅,“大敌当前,势力主倒是有闲心儿女情长。”

  两人之间积怨已久,见幽隐如此冷嘲热讽,阿思便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和阿默沙场并肩之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如今坐上尚书之位,便借机口诛笔伐起来了。”

  “你倒真是长本事了,沈若思姑娘,呵,跟我提什么沙场,可笑。有种便校场一战定生死好了。”幽隐双刀一亮,光刃自刀上一闪而过,眉间是敛不住的狷狂。

  阿思不禁抬眼看许默的反应,只见他脸色苍白,却噤声不语。

  “罢了罢了,跟小姑娘置什么气。”有执刀者扶幽隐坐下,声声劝阻。”

  阿思转身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帐内已多了不少新面孔。莫不是她最近情绪低落,太久没关注势力事务,竟有许多新人她不曾见过。登时心下一凛,正色道:

  “沧城旧部被你换掉多少人,如今是看我不顺眼了,连我也想除掉了是么?”

  “呵,我想除掉你?你反省一下你近日的所作所为,还需要我除掉你么?多少次战役缺席,你想让旁人怎么看?”众人已是议论纷纷,幽隐扬起唇角,那挂着胜利的得意唇角。阿思看得一时语噎,竟不知如何作答。

  ——难道要说是因为他么?生生显得自己低贱而可笑,何苦作践自己。

  ——还是要说,因故情绪不佳?可身为势力元老,又正值多事之秋,怎能因为一点细碎琐事便说走就走。

  她哑然失笑,一时间脸色苍白不知所措,却听许默厉声斥道,“够了,沧城近日本就人员流失严重,你们还想挑起内讧不成?都散了罢,晚上再来商讨明日战事。”

  人群讪讪,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恭谨退下,唯有幽隐留下来附在许默耳边说着些什么。阿思偏过脸去,迫使自己不再看那边,转身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江湖梦远,酒困路长。有些人,本就与自己再无瓜葛。


三、

  窗外是细密雨丝笼罩的丹朱家园,浅粉色的红云并蒂枝枝摇曳着,更添了几寸风情。层峦耸翠间,为数不多的几棵晓霜红叶在雨滴下沁出点点朱红,映得秋意也浓了些许。

  赭色窗棂仍是一如既往的横纵分明,不曾有半分斑驳,鎏金雕纹点缀其中,更显得画栋飞阁富埒皇室。珠帘边的女子玉带绾发,沉吟良久,有几分心旌摇曳。

  她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家仆——叙白模样的家仆。手中沾满墨汁的斑竹兼毫轻触着半熟宣纸,墨色在雪白的宣纸上氤氲出一片黛色花蕊。她不知在出神地想些什么,一场秋雨积了满院,笔下的诗词却只堪堪落了两行。

  ——该把家仆挪进屋里来的吧?这样的天气。

  ——可是,家仆哪里会有感官呢,像个木头人似的,势力驻地的机关人都比它有趣。

  家仆是叙白缠着弄来的。那日在缥缈峰,她与往日一般在落英缤纷中小憩,枕边是玉石假山,花瓣碎落满了发梢。袖间有微风穿过,她不抬眼便知,“你来了。”

  叙白只管笑着调侃道:“本以为跫音已是够轻,不想还是惊扰仙子了。”

  “什么仙子不仙子,叫阿思,阿思。”她睁眼,佯装生气。

  “好好好,阿思。”他笑着坐到她身边,抬臂将她揽进怀里。似是习惯了这样的相处,阿思只是柔软地靠着他,没有抗拒。“我说阿思呀,你用侠客丹青做一个我的家仆出来,放在你家园替我看护你如何?”

  阿思轻笑,却不反驳,“没想到你竟也喜爱这种不务正业的玩意。”

  “正业?执剑饮酒,快意江湖,何为正业?”两人相顾而笑,任满树花瓣将其埋没。

  此刻阿思凝视着丹朱家园内面容俊朗的家仆形象,思绪也被牵回了缥缈峰的缱绻当中。

  “发什么呆呢?”叙白执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绕到她身侧。

  听到他的声音,阿思惊喜地转过脸,笑意也从清朗的面颊漾了开来。她扯住他的衣角,柔声道,“叙白,这几**不在,我无聊得紧,练字也没了心思,你念诗给我听好不好?”

  “好啊,想听哪位诗人呢?”叙白声音朗然,带有几分经世的沧桑,却又澄澈如水。

  “那就姜夔好了,最近在抄他的‘灯已阑珊月色寒’,倒是喜欢那般意境。”

  “那便姜夔吧。”他直直屹立在宝木鎏金柜边,气度高华,出尘飘逸。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他的声音里似有某种奇异的蛊惑力,让她一时心下荡漾,前半阙竟不曾入耳,只得偏着脑袋点评道:“‘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一句实在怨天尤人,明明是自己江郎才尽,偏偏要责怪于外物。私以为,‘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倒是极好,忆及昔日‘玉人何处教**’的年少飒沓,现如今却是‘泪满春衫袖’的物是人非了。”

  他眼里掠过一丝哀伤,复又转为笑意,“黍离之悲,哪里是你这种小姑娘能够懂的呢?好啦,听完诗,该好生练字了,我去煮盏茶来。”

  女子泼墨走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两句诗来,却又忍不住回身看向他。星蕊芯灯的光芒淡淡洒在他脸上,面部线条落拓紧收,鼻骨高耸,眉眼纤长而带有神采,似妙笔丹青细细描摹出来的一般。

  他坐在一张花木锦桌前,将两盏紫玉瓯渐渐灼热,放入茶末。起身缓步将茶瓶取来,其中水已二沸,缘边如涌泉连珠。提点入盏,盏内一抹碧绿,宛若珠玑。

  她向来喜欢会煮茶之人,终日游走于江湖之间,看惯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反觉得这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和光同尘,光风霁月。

  瞧见他已将盏内注满水,用茶筅点起茶来,她便坐到他身旁,拿起一支茶筅一同击沸。时人流行水丹青,爱以茶沫作画,她自然也是喜欢的。

  “你也喜欢点茶?”见她筅下云雾渐生,他张口问道。

  她心下一惊,猛然想起许默曾说——

  “摆弄这些东西做什么,不好生练剑,每日玩物丧志,你呀你,该说你什么好。”

  她倔强地嘟起嘴,“你已经说了嘛。”

  许默也不跟她真恼,只道,“等到不敌低手的时候,你方知我良苦用心了。”

  每念及此,不免心酸不已,眼神逐渐涣散开来,神色复杂而渺远,宛若隔河远望,空只见一番烟水迷蒙。

  “江湖儿女,怎会喜欢这些劳什子。”她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提剑出门,日光从细密的雨丝之间投射过来,愈发和煦。和着雨丝挥舞长剑,青石板上晶莹闪烁,与银色剑光遥相呼应,清冷绝色如仙人。

  “阿思。”叙白跟出门去,双手托着一柄长剑。剑身细长,有淡紫色光芒环绕其中,靠近剑柄的位置似有雪白浪花萦绕,寒气逼人。“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这柄长鲸拓本便送你如何?”

  执利剑的女子蓦地一愣,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半分腾挪不开,眼神里竟有几分骇然——那双手捧着拓本的,分明是几个月前的自己啊。

  “我……我不能收!”她咬了咬牙,垂下的双眼里有一团雾气逐渐凝结,“前路未卜,有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我实在是难以许诺……”

  “说好一同踏遍大荒,难道也要被什么身不由己所牵绊么?江湖之人快意恩仇,想走便走,想留便留,何来身不由己?”

  “仗剑打马,大荒行遍,通通都是假的啊……前路满是未知,又怎是你我可以预料。江湖险恶,我早已身陷旋涡难以脱身了……”

  他目光逐渐冷下来,薄唇轻抿,“难道你也想像你们势力主夫人那般,作为**工具被拿去联姻不成?”

  阿思被气得直跺脚,“我何时说要去联姻了,我只是,我只是怕……”

  “怕什么?”

  她说不上来,空空哑然摇了摇头,垂下了脑袋。

  ——只怕重蹈覆辙,让你变成当日的我啊。

  ——我如何,如何忍心负你?

  他的身影顺着荷花池经过,自镶金云纹廊饰边离开,终究湮没在雨雾迷蒙里。一节节阶梯奏响的跫音反复敲打她的耳膜,似在暗示着什么,她却看不穿。

  如何,竟走到这般田地,连多说一个字都生显尴尬。



四、

  沧城营帐内。

  惯常的战前商讨,她已是心力交瘁。这几日势力局势越发不对,每个人脸上都是紧张肃穆,几乎惶惶不可终日。阿思连连扶首蹙眉,焦躁与不安一浪一浪掠过心间。

  幽隐与她的几个心腹都没有出席,想来是许默对她有所怀疑,所以不曾邀她一同商讨?可是她若想得知战略部署,只消随便找人随口一问便是,又是何其容易。阿思心下想着,更觉杂乱无绪。

  忽地收到叙白的消息,她抬眼看了看许默的脸色,便走出帐去。

  出门的一刹,似有黑影一闪而过,她左右一望,却不见人影,只有风声自耳边一掠而过。她没有多心,只顾打开了叙白的消息。

  “阿思,我要走了。”

  “有句话一直不曾对你说,我……”

  “有缘瘦西湖再见吧。”

  短短三句话,却已让她浑身的血液凝固结冰。一弯冷月悄然爬上,女子瘦削的身影宛若冻住一般,白衣出尘,心魄却已不在。

  她飞也似的奔向缥缈峰,唯余一行路尘随风扬起。

  足尖点地,蹿屋越脊,白衣女子施展轻功一略而起,襟边流苏在拂身而过的风里舞出绝美的风姿,宛若洛神妃子,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缥缈峰已是一篇沉寂,蜂蝶亦是栖迟去了。空余满庭枯叶,在缓缓落下的霜华之中暗自摇曳,犹如人心底那块柔软之处,终归石沉大海,再惊不起一丝波澜。

  她独自一人在石凳边久坐不走,沉思这数年来的血海纷争。

  一路路走来,手上染过多少沸腾鲜血,足下踏过多少森森白骨。通通都消弭了啊,那些年少的轻狂,杀戮的野心,早已随着一路惊起的路尘席卷而去。失去了厮杀的欲望,便再无力气向前走下去了。

  ——又是这般的死寂荒凉。

  ——你仿佛离开很久了,又仿佛从未出现过。

  明明从一开始便是孑然一身孤寂而立的,却为何,心里还会有这般排山倒海的巨浪汹涌而出呢。仿佛要将她淹没一般,逐渐没过头顶,又消散不见。

  幽州真乃绝佳之处,听不见丝毫杀戮狂吼的声音。偶有鸟群扑簌的声音划过长夜,伴随着山间芬芳的气味,显得静谧而孤寂。

  她闭起眼来,细听着地上落叶的沙沙响声,期待着足踏落叶的声音响起。

  而那个人,却终究没有出现。  

  回到营帐时,势力战已经结束。

  毫不用想便知,又败。她只眼神漠然地从众人身边经过,依旧是一袭白衣,却已染了霜色。

  “你站住。”幽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仿佛长久积怨猛然爆发般。“今晚势力战,我们的一切动向全然被荒域所知,而你又恰恰不在。你说,你去了哪里。”掷地有声,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丝毫没有半点疑问的意思。

  “怀疑我是奸细,直说便是。”她眼里一片冷色,仿佛要凝结成冰。

  “不是她在怀疑你,”许默的声音蓦地响起,“你走之后,我临时改变主意,将策略做了几分改变,而敌军知晓的,恰恰是你离开前的部分。这难道也是巧合么?”

  阿思猛地抬头,眼神里是说不出的惊诧,“你……你怀疑我?”

  “不错。沧城正值多事之秋,奸细不除,军心难镇。更何况,剑歌走之前便一再叮嘱我,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也是你反复提醒我的,不是么?我只是不曾料想,我最最不该相信的人,便是你!”他凛然正色道,眼里带着刻意显露出的领袖之色,却怎么看都是怪异,与整个人毫不搭调。

  “剑歌,呵,你倒有脸跟我提剑歌。剑歌是如何被逼走的,别以为我忘了!”她怒喝道,“当初若不是幽隐止不住地排挤剑歌,而你一味护着幽隐,让剑歌彻底凉了心,他怎么会走?现如今,倒好像你是正义之师,要替他讨伐我一般了。”

  “蝼蚁一般的奸细,沧城之中人人得而诛之,我如何讨伐不得?阿思,你当真以为我会顾及旧日情分,包庇你么?”他言辞冷锐,身上找不出半点旧时的影子。

  “阿默……我曾无数次设想我会如何与你分离,却从未想过这样一种,”她的身子因悲愤而不住颤抖,甚至言语里也笼罩了一层掩饰不住的哭腔,“还记得那把天逸云舒拓本么?你曾说会用到你灵魂湮灭的那天,如今呢?”

  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球,她勉强定了定神,言辞却依旧里满是哀伤,“当**以九歌小筑存亡为要挟,迫使我来到沧城,其实我心里是欢喜的,我以为你是想留我在身边。”

  她点着头,“不错,你的确是想留我在身边,只不过,是作为一枚棋子,一枚利刺,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的所思所想,不管我如何倾尽所有,只为得你信赖。”

  “阿思,我也曾想护你一世无忧。可我是沧城势力主,我有我必须肩负的使命啊。怪只怪天道无情,一步步走来,也是再无他法。”

  她倔强地扬起下颚,眼里是雪亮的光芒,“好,既是如此,你便用心当你的势力主,我回九歌小筑去。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天地之大,自然容得下我,也无须你管我的死活了。”

  她转身便要走,却被幽隐一声喝住,“奸贼!沧城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今日我若不替沧城除奸,还如何做这势力尚书,还有何颜面对受伤的弟兄们。”

  只见寒夜里金光一闪,一袖暗器便击向了阿思后背。速度之快,已是让人来不及反应,她后背受伤,鲜血霍地喷涌而出。

  幽隐抬臂,右手的利刃映着清冷的月色,发出夺目的光华,有血光自上而下涌出,转而化为三刀光影,一闪而过,突袭到阿思身边。登时间血光四溢,一团黑雾缠绕开来。

  阿思惊诧地看着那道黑影,忽地恍然——今日藏匿于帐外偷听的人,便是幽隐了吧?

  来不及细想,她起手念了一道八荒地煞诀,内力在周身凝结为神祇般的金色纹案。踏剑转身,一记有归于无凌空落下,蓝色剑气以一道道线条割裂了空气,向四周闪过。幽隐疾跳而起,右手锋刃自上而下猛地击下,落地掷地有声。黑影随之飞舞。

  阿思被击退出数丈,几欲掉下剑来。忙不迭地将烟锁重楼施展开来,身体在闪电般落下的刀刃间竭力地闪避。

  众人皆是看得呆了,竟没有一人插手,只管惊诧于两人之间的巅峰对决。

  没有丝毫调息的余地,阿思只得紧紧握着掌中的剑,乱红千点,七剑天山,她眉尖紧蹙,再顾不得闪避,只一招招将自身绝技施展开来。每一剑都犹如电光火石,在漆黑寂静的夜色里闪耀着整片大地。白色剑芒四溢开来,激起了路尘,而她身边却好似有大地之力护体一般,仍是那般不染纤尘。

  狂影剑接疾影剑,幽隐双手挥刃用血光划出一道十字,血色绕满一周、迸裂开来,招招不留情地闪袭而过,光刃击得满院红英碎落。

  刹那间,只见一团黑雾蓦地降临,将阿思卷走。随后迅速腾跃升空,化为一条飞舞于长空的墨龙,终于消失在天际。

  “阿思。”叙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心下一惊,抬眸却正对上叙白一双晶莹的眸子,宛若藏匿有星云一般。

  “叙白?!你没走?”她眼里满是惊喜。

  “放心不下你,便回来看一眼。”

  “叙白,叙白……送我回九歌小筑好不好,我好累,真的好累,我要撑不住了……”她脸色惨白,已是毫无血色,紧握他衣襟的手指也已冰冷刺骨。

  “别说傻话,就快到了,阿思,阿思。”清亮宛转的声音再度响起,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指,任寒意侵袭着周身,却始终没能再度开口。

  阿思张了张口,却茫茫然发不出一个声音,眼泪大滴地滚落下来,她摇着头,叙白的眼里却也是氤氲一片,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嘴型里判断出她说了什么。

  无法说出的话语,无法传达的讯息。

  一别,便是永恒的遗憾了吧。


五、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丹朱家园的莲花池依旧碧波潋滟,浮香绕曲岸,却是换做日光倾覆着华池了。几株红云并蒂开的那样茂密,枝干也愈发繁盛起来。

  有女子头绾缎带、身着粉色罗裙,在树上绑了一个秋千,轻盈地荡了起来,身形好似与红云并蒂融为了一体般。女子手捧书卷,声音朗朗: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女子敛眉轻叹,眉眼之间粉饰太平。

  一片的萧条离索啊,清角悲吟,让人不觉泪湿衣襟,当年那个不曾见过废墟寂灭的女子又怎会懂得呢。

  一切尽归尘土。

  前沧城势力主许默终于落得与剑歌和阿思同样的下场,被迫离开势力,势力主之位归于幽隐。为数不多的几名旧部仍愿追随许默,与其一同再建势力,却也只是蚍蜉撼树罢了。偶有野外会战,撑不过几秒便落荒而逃,沦为时人茶余饭后之笑柄。

  一月之后,沧城势力解散,所有人尽数归入火翼阁。而后,火翼阁与荒域结盟,从此大荒一统、光耀九州,皇图霸业终究实现。他们的名字将被载入大荒史册,以烫金大字永垂不朽。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其背后,碾为齑粉的,是多少人的奋战厮杀,多少人的江湖梦碎。无数的阴险狡诈,无数的背信弃义,通通不为后人所知了。

  阿思得知这一消息时,神色淡然无波。沧城于她而言,早已是一座空城。那些旧人皆以不在,纵使势力犹在,也是毫无意义了。

  亭台楼榭渐次远了,多少宏图霸业,多少壮志凌云,到头来,不如一场宿醉。

  去日不多,来日不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她依旧日复一日重复着她“玩物丧志”的那些爱好,偶尔捧起那把长鲸,和着雨丝随意舞上几式。青石板上依旧晶莹透亮,凛然剑气纷纷扬扬,震得满院落红无数。

  “叙白啊,你瞧我今日点的茶,‘疏星皎月,灿然而生’便也不过如此了吧?”

  “叙白,我想听你念诗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叙白,我的字画近日于市集中闻名遐迩,一皴一点间满满都是你的风格呢。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叙白……”

  她凝视着叙白模样的家仆,白玉般的面容绝美如同天神,眼里却是黯淡无光,冰冷彻骨。

  ——我知道,你终归是要走的,一如浓雾消散,百川归海。我只是无法明了,为何,你竟最后也没有说出那句——跟我走吧。

  ——我始终都在猜测你那天未说出口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我猜了无数个答案,却猜不中你。

  天逸江湖梦已远。

  与你走过无数旧时山河,现如今,却是山河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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