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美文:天逸外事·得失莫怨(一)

时间:2017-11-02 15:20 作者:柳祈情 手机订阅 神评论

新闻导语

“玉玑真人座下晚辈金坎子,携家师书信一封前来拜会,祈魔君一见!”

  1.拜山


  “玉玑真人座下晚辈金坎子,携家师书信一封前来拜会,祈魔君一见!”


  江南乱葬岗,一白衣青年作道者打扮,隔着远方山坡提气扬声。在他身后约摸两步远处,身着正阳的剑客安静的守着。


  梦阁深处,绕过蜿蜒长廊,另有一番洞天。四周环山,谷内积水,同样一身白衣的银发男子微低头站着,整个天地间似乎便只剩下了这一个身影。


  此刻他微微侧耳,似是聆听。片刻后低笑一声,分明是嘲讽的意味,声音却偏生清冽如泉水,着实好听得很。笑过后他仰头,一双沉寂如墨的黑眸盯着昏暗苍穹,慢慢地眯起眼,“这会儿才到么……他倒是沉得住气。”


  乱葬岗是幽都魔君的三处据点之一,亦是最容易找到的地方。虽说四处有尸兵妖魔守卫,到底是比梦阁底与应龙神殿好进些。


  金坎子本是念着那魔君与师尊身份相若,方才守礼通报,怎奈何半晌等不到回应。前方不远处的尸兵拖着僵硬的步子来回巡视,不让靠近却也不会动手阻拦。


  又是片刻,金坎子皱眉,按耐下心中不快,再次扬声送话。


  “路在前方,想见本君又何必踯躅。”


  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惨绿色的鬼火愈加飘忽不定,更显诡异万分。


  金坎子不动声色,“晚辈先行谢过魔君赐见。”踏前几步,那些游荡的尸兵却忽的一齐转身,拉弓搭箭相对,刹那之间箭如雨下。


  却也好在金坎子从未有过须臾放松,此刻铿锵一声拔剑在手,将攻来的箭支一一挡下,待得对面一轮攻势了却,再行搭箭的片刻停顿之间,白衣道长足下一点急退,在刻不容缓之际退出了射程范围。


  “魔君此举何意!?”


  见那人退开,守在山口的死物竟也停下了攻击,却没退开,双方隔着一箭之地遥遥相对。


  “哈……”对面山头看不见的堡垒之内忽的传来笑声,此间主人似是心情极好,“此处本不限人进出,只要有这个命,自会见着本君。若是本事不济,那也怪不得本君了。”


  言下之意,便是只能硬闯过这满山守卫方算休。


  金坎子长剑在手,玉面冷然:“既然如此,魔君候着便是!”言未毕,人已跃出。对面又是一轮箭雨,他引剑或挡或拨,只片刻便冲出数丈。


  那些死物到底是没有思想,金坎子只一个回合便看透了,此刻便趁着尸兵填箭的一丝空隙运起神速真诀迅速冲近,长剑一挑便往尸兵拿弓的右手切去,一招斩断后更不恋战,旋身便往下一个目标而去。


  天草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完全不打算出手相助。他早能看出眼前这些妖魔尸兵不是金坎子的对手,故此闲散得很,任由金道长大杀四方。


  这么多日子了,他早就看出来金坎子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一半是由于玉玑子从小调教,另一半是性格使然。然则他只对挡路者才会下狠手,若是寻常人,这妖道只会视而不见。更何况眼前这些亦不是什么好物,他又何必多插手。


  金坎子一招一式精准而犀利,手起剑落断了尸兵右手便退,那些死物身上溅出的血带着尸毒,身上不能沾上半点,否则他哪会这般束手束脚。即便如此,这凌厉的攻势还是让他片刻间便冲出了箭雨包围,更不去管身后的天草,一人一剑便先行杀上山去。


  天草估摸着他的实力,不急不缓的在他身后远远跟着,等到追上那妖道时,早已到了山门前。


  门口的把守远没有山下来得密集,只有一左一右各站着一人。两者俱是一身火红长袍,肤色青碧,面目狰狞,一眼便知不是活人。


  金坎子一路打来,早就明白这守卫的实力层层递增,能留在门口的,必然不是好相与的。


  他心中警惕,手下却没有丝毫停顿,足见一点便提剑刺了过去。这门口的妖魔却不是山脚下的尸兵可比的,瞧他剑来,如枯爪般的手一挑一拨便轻松化解了这一招试探,更是一袍袖挥来。


  白衣道长此时正腾身在半空,眼见大力涌来,腰上一扭于千钧一发之际卸了大部分劲力,只是半空无法借力,眼见着被击退,天草忽的伸手在他腰间一带。


  吃了些小亏的金坎子不敢托大,指尖凌空画下符咒,长剑一荡,背后空间微微扭曲,片刻后群兽现身围绕在太虚身侧,邪影亦是挥着拂尘挡在他身前。


  召出了仙兽,金坎子再无畏惧,长剑一挥便让六只神兽**左侧妖魔,自己却只身一人指向了先前那个。


  天草本还有些担心他,却见他剑尖光芒一现,真气凝成黑龙冲天而出。


  早在黑白羽林吃过大亏的天草,又怎么会认不出那是玉玑子的绝技幻龙决。想来这一个多月来,金坎子日日苦练的便是这个了。


  幻龙决之力甚至能逆天改命,金坎子如今虽还未臻大成,对付眼前这些却已经足够了。


  眼见着那黑龙要将妖魔力斩于剑下,眼前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了,同时门内一股剑气打来,连环三剑竟将那真气凝聚的黑龙生生打散。


  金坎子一惊,来不及再去聚气,口中一个呼哨召回神兽,凝神以待。


  他惊,天草却比他更惊:“九玄……天元诀?”这破门而出的一招,分明是弈剑听雨阁三大派系之一——仙心弈剑诀最强的一招,以气御剑,辅以兵解,可千里之外取人首级,射程之远可谓大荒之最!门下弟子若是修为不够,只怕连修习的资格都没有!


  天草天分较高,这九玄天元诀练得也是颇有火候,更加明白这一招的困难之处。且不说这一剑诀需要极深厚的内力,聚气亦要好一番功夫,一旦发出更是要有半晌无法再用。如今却被门后那人轻易使出,看这三剑的声势,想来是连续使出毫无停顿,这……怎么可能?


  “你们两个废物还不退下!本君留着尔等性命可不是让你们在人前丢人现眼的!”


  如此口气,想来便知是幽都魔君。先前一直是在山下传音,那声音诡异模糊总听不真切,如今隔得近了方才听清这清冽嗓音,饶是凝神戒备的金坎子与曾经风流无忌的天草心中都是一荡。


  也不知门后那人是怎样一副容貌,方配得上这举世无匹的声音。


  “玉玑子倒是教得好徒儿,你既上得来,本君也不与你为难,这便进来罢。”


  “魔君谬赞了。”金坎子待得那两个守卫去得远了方才收剑,挥手散去仙兽,整顿衣冠抬步进门。


  天草自是随他一道。


  当二人踏入大殿之时,身后大门忽的关上,隔绝了外头的一切。


  金坎子只用余光瞟了一眼身后,足下丝毫未停,向着大厅尽头而去。


  魔君一袭白袍,正擦拭着手中长剑,待人走近了,随意一指旁边:“坐。”隔了半晌,似是满意了才扔下剑把目光转向边上那两人,“小道长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他与玉玑子同辈,便仗着这个缘故调笑起这白衣道长来。


  金坎子本想冷然以对,谁想抬头见了魔君面容,一怔之下便忘了答话。


  眼前这男子目测不过双十年华,眉形似剑又如柳,斜飞入鬓角,一双黑眸流光溢彩,唇色增一分太朱减一分又太素,白衣白发相辅相成,面容清隽又不失英气。


  这世上英俊男子不少,却无一人能像眼前这人一般让人张口结舌。玉玑子也算是少有的俊美了,与他相比却稍显阴柔,而金坎子更多的是清冷,莫非云太过温和,天草又比不得人家的霸气。


  也只有眼前这男子,方能配得上风华无双这个词罢……


  2.传话


  魔君对这种惊艳的目光早已司空见惯浑闲事,任由那小道长看个够,看到回神了,他才挑眉一笑,“玉玑子莫非是派你来做看客的?”


  金坎子素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除了天草,他极少被人这般调侃,面皮实在太嫩。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金道长急忙收束心神,冷下俊脸:“家师有书函一封,特吩咐晚辈送达。只是魔君这门忒也难进,多有得罪了。”


  说是得罪,他这语气里倒是丝毫听不出有抱愧的心思。


  张魔君接过信笺,哈哈一笑,“那些个废物,贤侄若是看着不顺眼,尽管教训便是,死伤随你高兴,哪用得上告罪。”


  他面上看着虽是年轻,却到底是与玉玑子同辈论交,以辈分来算,这声“贤侄”叫得也是合情合理。


  这边金坎子倒是没心思去计较,他早已被魔君话语中的冷酷无情惊到。


  世人虽传言玉玑子行事狠辣,然则那太虚国师对门下之人素来是极其护短的。此刻听了魔君那几句话,显然是对手下的死活不挂于心,毫无香火之情,这等心性竟比师尊更狠。


  他还在震惊之时,魔君早已阅尽书函,“你师傅的意思本君明白了,届时自有分晓。”言毕,指尖一弹,一道火光窜出将白纸黑字燃了个干干净净。


  金坎子见他已看了信,师尊交待的事已完成,也不想再继续逗留,正欲起身告辞,偏生从进门起就没出过声的天草这会儿开口了——


  “这一招的心法,是御剑术道生火,还是仙心三阳诀呢?小师叔。”


  话一出口,连魔君手下都是一顿,总算是正眼看那个跟在金坎子身后的红发弈剑了。“能看得出本君的手法,你的见识倒是不俗。只是……本君却不知,弈剑弟子何曾投诚了玉玑子。看来陆南亭比不得那卓君武,占着掌门之位连个像样的事儿都不做。”


  听得魔君这话辱及师门,天草再是放荡不羁也不免动气,当下站起身来:“晚辈所作所为只求对得起自己,与听雨阁一门上下毫无关系,小师叔莫要……”


  “慢着!”魔君本听得饶有兴致,这时却忽的打断他:“本君早已叛出弈剑听雨阁,这沾亲带故的称呼就免了罢。”


  天草一愣,这话便接不下去了。


  那边厢魔君以手支额,翘着腿上下打量眼前的小辈,“年前曾听说,听雨阁有一高阶弟子自甘堕落搭救妖道金坎子,更是扬言誓死相护,想来那人便是你了。孤鹜剑客,这名号倒是不错。”


  这话像是在赞赏,只是语调阴阳怪气,一听便知是明褒实贬。天草还不怎么放在心上,金坎子却听之不得。“魔君若无事,晚辈二人这便告辞了。”


  天草待他至情至性,又数度为他出生入死,他更是早已心许。玉玑子对门下之人护短得紧,连带他的首徒也是如此心性。这小妖道对世人诋毁辱骂都可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唯独是天草,他容不得任何人轻辱。


  “你二人上来的容易,莫不成以为出去也这么容易?”魔君冷笑,手指在暗红色的剑刃抚过。


  魔君自二人进门起便一直是漫不经心的姿态,如今冷下脸来,画般的眉目顿时显得凌厉万分。


  “那魔君意欲如何?”金坎子见他语带威胁,也坐不住了,提剑在手一个箭步便站在了天草身侧。


  座上的白衣青年屈指在剑上轻叩,俊脸带着三分浅笑,眼眸中却是冰冷万分,“本君昔年听说玉玑子首徒恋慕云麓仙居掌门师姐慕珊,是以灭门之时迟迟不肯手刃那手下败将,可有此事?究竟是传言有误呢,还是贤侄你变心太快?”


  金坎子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问,脸色一白。数年前他攻破云麓仙居,原是想那慕珊尚有可利用之处,便一直严加看管着,更是禁止手下人加害,时间长了难免有风言风语。这传言他自己也听说过,只是当时心无挂碍不以为意,这会儿骤然被人在天草面前提及,一愣之后竟是莫名心虚起来。


  魔君瞧他脸色,脸上笑意更深:“这人生苦短,贤侄年纪轻轻,风流些也是在所难免的么。”


  金坎子年少心性,只区区几句话便忍耐不住即将发作,天草瞧他神态有异,急伸手拉住他。此时身在魔君府上,贸然动怒有百害而无一利。“这坊间传闻多夸夸其谈,可信者少。魔君若想听些趣事,日后晚辈自当拜访,与魔君说个够。”


  天草一句话轻轻撇了去,又不动声色地安抚了那妖道,白衣青年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长剑驻地,目光炯炯。“哦?你既有此心,那也不用再待日后了,现下便说与本君听听,如何?”


  天草那番话,三分客套七分暗讽,谁想那座上之人却浑不在意,更是打蛇随棍上,顺着这话头说了下去。“不知魔君想听些什么,晚辈定当知无不言。”天草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应和了他再做计议。


  “哈,好好好!”幽都魔君笑而击掌,随即话锋一转,“那便不妨与本君说说,你到底是何时何地见过本君的,可好?”


  天草只微一停顿便想开口,对面座上那人却径自说了下去,“你若是见了本君这身衣裳才认定本君是你同门,这本也无错,只是……自本君叛出听雨阁已有近二十年,以名门正派素来的行事作风,阁中自然不可能再留着本君昔日凭证,你又为何得知本君辈分?又凭甚么口口声声唤[小师叔]?”


  除非是曾经见过面,然则……“瞧你年岁,不过而立之年,二十年前本君尚在听雨阁,却不曾见过你。”


  天草默然。只凭一个称呼便能揣摩得如此清楚,这魔君当真深不可测。


  “罢了,反正也没甚么值得隐瞒的。十多年前机缘巧合下,晚辈曾在大师伯书房中见过一幅丹青,那画中之人与魔君甚为相似。”天草停顿片刻,仔细看了一眼座上的白衣青年,却见那人低着头,发丝垂下来,看不清楚眉目。踯躅片刻才继续往下说,“陆师伯曾言,画上之人是他小师弟,如今下落不明。”


  魔君听后,半晌都无言语。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那白衣青年忽的笑出声来,“好!好个下落不明!好个陆南亭!”


  虽是在笑,可这话中的愤恨之情,却是连金坎子都听得出来。


  好些时候魔君才止住了笑,再次去看天草,“你答应为本君做件事,本君便放你二人安然离去,可好?”


  “晚辈尚有要事,恐怕……”天草正欲推托,那魔君狷狂一笑,足下一点,长剑闪电般刺出,直取他双目之间。


  天草担心累及金坎子,赶忙放开他手,急退间拔剑在手,其时魔君一招已然杀到,正是入门第一式的炫炎。


  这一招虽是平平无奇,然则魔君何等人物,只听长剑带动的风声便知不易与,匆忙间御剑而起,足踝一扭带动身子,天逸自下往上挥去,正与魔君长剑相格。


  剑上涌来的大力让他一时稳不住身子,不觉倒退了数步,正惊讶于对方未曾抢攻,忽听金坎子一声短促惊呼,心道不好,正想抢上相救,那妖道却已在瞬息间为魔君制住。


  原来那人一开始便是打算擒住了金坎子借以要挟,方才向自己出招也不过是诱招,眼见逼退自己,便急速回身去战那一心都在自己身上的妖道。金坎子本就已心神大乱,更是毫无防备,况且两人之间实力悬殊,只一合便被拿下了。


  暗红色的大禹剑架在妖道颈上,那凌空画符的手被牢牢抓着,坎金剑早已被击落。魔君站在他身后,手指扣在他脉门上,这真力一吐,手上一动,便能将人力毙于此。


  “张魔君,有话好说……”天草自知无力救援,只得委下身段好言相求。


  张凯枫挑眉而笑,手上丝毫不动,“弃剑。否则这美貌小妖道的大好头颅不保。”


  金坎子不知他究竟要做何事,只听他以自己性命为要挟,怕这事极难办成,正想开口让他别应下,那剑客却比他更早一步松了手,天逸神兵踉蹡落地。


  魔君又笑,点头,却任是不松手,“若是你早答应了,本君也不用出此下策,多伤和气啊。”


  天草暗暗咬牙,可那妖道仍在他手上,尚不能松懈,“不知魔君有何吩咐,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举手之劳,不算什么难事。本君只要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再替本君传上两句话便可。在你带完话之前,便劳烦这小道长于此暂住些时日,本君定当好生养着,决不亏待半分,如何?”


  看着那正阳弈剑走出门去,张魔君方放开手中的六祸道长,转身回座。长剑被掷于地,瞬时厅堂中浮现出一个人影,金坎子凝眸细看,竟是与先前门口那两个守卫一模一样的**青肤,也不知是否便是那两个妖魔的其中之一。


  “点兵,十日后九黎腾龙渡集结,待本君号令。”


  那妖物恭然领命,魔君瞟了一眼金坎子,“为贵客引路,好生照看了,不得有丝毫差池!”


  说是照看,实则软禁。金坎子眉头皱着,却没发作,拿起剑便跟着带路那人去了。


  3.故人


  经由九黎渡口上船,过了海便是天虞岛。


  翠微亭台,九转嫏嬛,昔年曾舞剑弄影无忧无虑,亦曾水泛轻舟激起涟漪阵阵,而如今衣甲沧桑,莫道常人都眷恋青春年华。少年子弟江湖老啊……


  时隔十多年,再一次踏上翠微楼,饶是天草历经江湖心性坚忍,都不免一阵唏嘘。转念又想到日后可能再无机会回来,惆怅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这个时候却不容他再多逗留片刻。金坎子还在被扣那喜怒无常的魔君府上,若是办不成他交代下来的事,也不知那人会不会迁怒了小妖道。他一路上快马加鞭,几乎衣不解带马不离鞍,然则江南距离天虞岛毕竟路途遥远,此刻距那日离开乱葬岗已过了三天还有余。


  好在已经到了弈剑听雨阁地界,到达师门只需一个多时辰。


  天草提气御剑,借着天虞岛灵气浓厚腾空而起,径直往师门高阁而去。


  他本是听雨阁弟子,自然熟门熟路,不多时便已远远见到了那个建在山头的会客厅。


  如今八大门派联手共抗妖魔入侵,各个门派常有书信往来,信使更是络绎不绝,是以陆掌门便搬离了书房,常驻会客厅以便随时见客。这事本不算是什么秘密,行走江湖之人都晓得。


  他进门的时候冰心堂的来使刚离开,陆掌门恰好得空,左右护法见他一身正阳,虽是面生,倒也没拦着他。


  陆南亭方得了暇,左右无事,便让剑奴将那块刻了一半的木雕送上,正想继续雕琢,却又有人走了进来。他只一抬眸,瞧见了来人一身本派服饰,也没怎么在意便继续专注于手中刻刀。


  “弟子天草,特来拜见掌门师伯。”


  那三寸不到的刻刀一顿,陆南亭倏地抬头盯着那单膝跪倒的红发师侄。“是你……”


  “正是弟子。”天草抬头,毫不回避那犀利的目光,视线相对半晌后竟是轻叹,“多年不见,大师伯可好?”


  陆南亭万料不到他有此一言,本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上次一别,距今已有十多年,我还道你早忘了师门中人了呢。”


  “大师伯取笑了。”几句对话,依稀间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原本还有些僵持的气氛意外得柔和了。


  陆南亭笑叹,手上微微使力在那木雕上动起刀来,“是取笑还是真有其事,你自己可比我清楚。这么多年都不见你回来一次,今日风尘仆仆的,却又是为何而来啊?”


  天草闻言沉默下去,片刻后方开口:“弟子此来实乃情非得已,有一事相求,还望掌门师伯答允。”


  “哦?何事,你倒是说来听听。”陆南亭听出他语气有异,却不动声色。


  天草又是片刻沉默,“弟子今日此来,是希望能……脱离听雨阁门下!”


  陆南亭那一刀刚刻下,听他这一声道来,指上劲力一岔,这一刀便刻歪了。“可惜了……”


  也不知是在可惜人,还是在可惜手上这木雕。


  “没什么可惜的,弟子自问无愧于心。”


  陆掌门翻看了一下手中的雕像,那一尺来长的小木人儿衣饰简便,轻易分不清男女,只有面部精心刻画,只是适才那一刀刻得歪了,早已失了原本的样貌。“你近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我也有过一些耳闻。自古正邪不两立,你可想好了?这一去,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天草只叩下头,以此明志。


  “这听雨阁一门上下,难道还及不得那妖道一人?你为一人放弃所有,可值得?”


  天草听他如此问,却是一笑,“当日他为我违背师命之时,也不曾考虑过是否值得。”


  “我也算是你师长,知晓你的为人。罢了,你只需答应我,无论何时都不会与八大门派弟子为难,其余的事,便也任由你去吧。”陆南亭本是不打算应允了他,忽的见了手中木雕,心中莫名一软,口上也不由得松了。


  昔年有些事他始终抱憾于心,自己未能达成的事,也不知是否有人可以做到……


  只是这一刀偏了路子,再也改不回去了。“明日我便通告本门上下,将你逐出师门。”


  “弟子谢掌门师伯成全,师伯教诲自当铭记于心!”天草虽是心愿得偿,心中却更是沉重。“弟子尚有一事禀告师伯。”


  “哦?又有何事?你才给了我一个大惊喜,这会儿又要怎生惊吓与我?”当此时节,陆南亭倒还有心情来说笑。“起身吧,既已非本门弟子,也无需如此拘谨了。”


  言毕,又把玩了一番手中未成形便毁了的木偶,自嘲一笑放下。此刻心已不静,再刻也没什么意义了。


  相比起他的苦中作乐,天草虽已起身,却始终皱着眉。“前些日子小侄路过江南,机缘巧合下见了一人,那人让小侄传两句话于师伯。”


  “什么话?”陆南亭正端着茶杯饮茶润喉,听他说得神秘,自然兴趣大增,心中更是暗自思虑,在江南究竟认得哪个人由此闲情逸致。


  天草论本意是不打算说的,无奈此行前来便是为了这件事,不得已只能继续。“那人让小侄带的第一句话是……十八年前,君何愧!”


  只听得哐当一声,陆掌门手中茶盅落下来摔了个粉碎,清香宜人的茶水流了满地。


  陆南亭自幼练剑,这一双手何其稳健,如今竟连一只小小的茶盏都拿不住,更是指尖发颤难抑自抑。那茶水本是新泡的,这一淋下来,一双手掌不消片刻便已通红,他却好似感受不到了一般:“你……你说什么?”


  天草早已察觉他神色不对,却也不得不继续说。“不知大师伯可还记得,小侄下山那年,曾在师伯书房逗留过几个时辰,无意中瞧见一幅丹青……便是那画中之人让小侄来传这话……”


  “丹青……丹青……果真是他……”弈剑听雨阁自他叛出后便已销毁了他所有痕迹,便只有自己书房还留着他一点影子,却是他刚拿到那身雪白正阳之时自己亲手为他画下的,当初清理整顿时冒着风险留了下来,只想日后也好有个慰藉。“他……他不是在梦阁么,何事脱的身……你说见了他,他……他可还好?”


  天草原以为他二人关系势如水火,却不想师伯一听见其人消息,虽是面如死灰,却好似极为关切在意。一时摸不清头脑,也不好贸然回话。


  陆南亭到底是一派掌门,乍然听闻心中念想之人,虽有一刻失神失态,不久后却也回了神,强抑住纷乱思绪:“你说为他带两句话来,还有一句是什么?快说!”


  天草咬牙一横心,张口便道:“那魔君第二句话是——”


  “故人安好?别来无恙!”


  天草虽是张口了,然则这响彻整个听雨阁上空的清朗声音却并非他口中发出。


  顿时整个门派上下轰然一片响声,更有护法弟子拔剑在手往这边来。


  陆南亭早已呆滞,脸上再无血色。


  他岂能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


  “大师伯……?”天草看出不对,忧心忡忡地唤了他一声,这一声却把呆愣着的掌门唤醒了。


  陆掌门此刻再顾不上别的,直冲出门去,仰头往空中瞧去——


  时值傍晚,晚霞如血一般铺散了整个天空,那人一身白色正阳战袍,手中长剑色做暗红,御剑停在半空,风将他银色长发吹得凌乱,一身衣袍猎猎作响。隔得远了,又是背着光线,看不清眉目如何,只是远远见了一个身影,便已为他这天下无双的风华所倾倒。


  那人见他出来,单手扛了剑,似是扬起了下颚,那清冽如水的声音似乎带着笑:“一别十八年,见陆师兄安好,本君真乃不胜之喜!”


  言语间,偏又是满满地恨。


  陆南亭此刻眼中早已容不下其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枫师弟……”


  04.逆袭


  张魔君虽是内力浑厚远胜常人,却也没法在这么远的地方还听到他那句近乎耳语的低唤。这却也不是什么事儿,他本就不在乎那人是什么反应,对于那些渐渐云集的护法弟子更是不放在眼里,见人越多,他反而越是高兴,当下里扬声说道;“多年不见,也不知陆师兄可还记得小弟?”


  陆南亭瞧着他的身影,早已痴了,此刻听他朗声问话,念及十八年前那一番变故,脸色又白了一分。与这人有关的所有,时时刻刻都在心头,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魔君也不等他说话,“陆师兄出任掌门之时,小弟身不由己无法前来道贺,事后想想,自觉失了礼数,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今日有缘得见,不妨就此补上,还望师兄收下。”言毕便趋近几分,竟是在半空做了一揖。


  陆南亭岂能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卓前掌门虽是早已有意将这掌门之位传与他,传位之日的说辞却是剿灭门派叛逆有功,而这叛逆之人除了昔日门派之变时陨在巴蜀门派旧址的瞬漆陈元风等残党,重中之重便是眼前这白衣银发丰神俊朗的师弟。而以张凯枫之能,若不是对他极其信任,又岂会遭了暗算被轻易拿下。


  那日之事,他虽未出手,却也无法昧着良心说是与己无关。


  而魔君这话分明是在说,他陆南亭出卖了师弟方才换得这一门之主!


  陆南亭心中本就对他有愧,此刻又被如此绵里藏针地直指心中所创,当下里心神大乱,身子摇晃几下,忙扶了身侧门柱,方才稳下。


  张魔君已然靠近,自然瞧出他此时状态不佳,哪还有半刻犹疑,口中默念,指尖捻了个剑诀,一揖拜下时借着倾身之劲凝起磅礴真气,身在半空便一招九玄天元直直向那蓝袍掌门打了过去。


  陆南亭虽是方寸已乱,到底还是身经百战,身子本能地一偏便将长剑握上,迎着那无形却有质的剑招还了回去。


  出招前他心中早已有计较。枫师弟自幼天赋过人,早在十八年前便已隐隐有凌驾自己的趋势,如今竟能从梦阁底脱困,自然另有一番际遇。想到此间,他动手之时便用上了十成功力,更是以身后门柱为抵,待剑上巨力用来便使出借力打力之法将大部分力道转到身后。


  然则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魔君,只听得一声天崩地裂般巨响,那合抱粗细的花梨木长柱竟是顶不住那力道,霎时间断裂开来。好在他反应不慢,急急后跃泄力。


  这变招不可谓不快,却仍是比不上对面魔君剑气如影随形,这一退到底是没能全部挡下,手中青冥剑剧震,连带的整个手臂都一阵麻软无力。


  魔君瞧出他吃了暗亏,手上更不停顿,又是一招九玄破空而来。


  陆南亭不得已只能再强行接下,却因手臂用劲不顺,一丝内里涌入脏腑,脸上红了又白,显是脏腑受了创。还没待他调匀气息,第三剑紧跟着便来了。


  接连三招,一招比一招紧逼,魔君身在半空,占了地利之便,眼界既宽,下手之时更是毫不犹豫。而反观陆南亭,紫薇阁虽是空旷,到底还是束手束脚极为不利,第三剑已是绝难避过。


  却在此时,天草提剑抢上一步,透明澄澈的天逸长剑与青冥相交,运上一身功力助他受了这第三剑。


  集二人之力方才险险接下。


  天草虽是十七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功力较之魔君却仍是有不少差距,又兼他舟车劳顿数日不曾好好休息,挡下这一剑后脸色已然是刷白。却也好在他是半途接下,只受了小部分劲力,伤势不算重。


  反观陆南亭,之前便已伤了,此刻内力运转艰涩,魔君又是含怒而发,第三剑下来更已是强弩之末。只见他身子摇晃,拄着剑勉力站起,尚未站直便是一口鲜血喷出,浸染了蓝色长衫。


  “哼……”魔君眼见他还能站着,眼中晦暗一闪而逝,却把目光转去天草身上:“龙津山庄向北十里,湖心凉亭。”


  天草一呆,忽的明白过来。当日金坎子是与魔君一道的,如今魔君在此,那金道长理应在左近。他虽有心去寻,然而师门有难掌门重伤呕血,怎能轻言离去。


  魔君等了片刻不见他离去,嘴角勾起,竟是莫名地冷酷嗜血:“不走也无妨,左右也不过是多补上一剑罢了。你也莫要可惜那小妖道,本君一会儿便将他送来与你做一对鬼鸳鸯便是!”


  天草可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不去考虑金坎子,魔君此言一出,他心中已是难以决断。


  陆南亭抹去嘴角血痕。“你去吧……”难得枫师弟有心放他一马,又何必多增伤亡。


  “本门有难,我又岂能……”


  他话未说完便被陆南亭推了开去:“你已非本门弟子,与听雨阁再无干系,何必留下!况且……弈剑听雨阁没这么容易被毁,更莫提是毁在我手上!”


  “好!陆师兄好一番豪言壮语!”那魔君听此一席话,竟是抚掌而笑,“那便让本君看看,师兄这一派之掌究竟是如何保住听雨阁的!你此时不走,莫不成还要本君送你一程?”


  天草见护法弟子都已云集在掌门身侧,这才一咬牙转身离去。


  而陆南亭长剑一指,正对白衣魔君,“诸弟子听令!布阵!”


  天草已走出老远,却仍是听得出紫薇阁前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魔君狷狂长笑:“区区七星阵,又能耐本君如何!”


  天草虽是已离开,心中仍是七上八下不得安宁,浑浑噩噩地顺着魔君所言前往那湖心凉亭,靠得近了,隐隐可见一袭白色道袍,知晓魔君所言不假,心里这才好过些。


  那妖道一人坐在庭中,身侧便只有仙鹤相伴,想来是等得久了不免寂寞,招了出来作伴。一人一鹤均是素白淡然,四周一片静谧,竟有些宁静致远之感。知晓那道长是怎样一个人物,可偏生每回见他都是纯净如谪仙,压根儿不似一个食人间烟火的凡人。


  天草纷乱的心思忽然便也跟着静了,踏上飞剑涉过浅川,迎着那纯黑的眸子进了亭子。


  见他来了,金坎子站起身来,天草下了剑便踏上两步将他一把抱住,半晌不肯松手,更在他面上狠狠亲了两口。这几日不见,又是担惊受怕,怎不由得他放不开手。


  嗅着那人一身清远檀香味儿,搂在他腰间的手顺势便把玩起他发梢来,“这才几天就清减了。张魔君可是答应了决不为难你的。”


  若是平日里,他这般光天化日之下便动起手脚来,金坎子势必是要推开的。今日却也不知是不是见他一身风尘仆仆,心里软了几分,便任由他抱着了。“其实……也没甚么为难的。”不仅如此,更是待己如上宾。


  天草知他不会隐瞒,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几分,心下高兴,口中也跟着调笑起来:“这么说,你这可都是想我想得?”


  金坎子身子一僵,片刻后便把人推开了。“只是用不惯魔君府上的伙食罢了。”


  “既然如此,那一会儿我给你弄些小菜好生养养。”天草亦是明白他的口是心非与倔强劲儿,倒也不逼他认,只拉了他重又坐下。那仙鹤见主人有人相伴,便径自飞去玩耍了。“这会儿快入夜了,便在附近歇一宿,我知道有些个好去处,一会儿便带你去瞧瞧。”


  天虞岛翠微楼是他自幼学艺嬉戏的地方,有哪些景致他自是一清二楚。况且此处地广人稀,倒是个休闲的好地儿。


  金坎子本就无所谓去留,自然一切依他。暮光依稀间见他衣衫微有凌乱,便伸手去抚平。


  天草一笑,拉了他手凑到嘴边,见他微有急促地躲开,方始得意笑起。又坐了片刻,便携了人在龙津山庄左近组了一叶乌篷,带那妖道夜泛观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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