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大荒野史】晚霜

　　侄孙子当上新晋的王朝史官之后，便求着姑奶奶晚霜讲她的故事，说大荒广记关于晚霜的记载少且不详，还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听完了回去好丰实丰实。晚霜拒绝了几次，后来被缠了久了，无法，便说：“说与你听也没什么不可，只是我怕你不敢写进书里去。”

　　侄孙子拍着胸脯说：“那有什么不敢的，姑奶奶您敢说，我就敢写。”

　　“那你就当个故事听听。”晚霜说。

　　1.

　　“晚霜，你记住，往后，你是天机营的弟子，也是王朝的将士。保家卫国，是你的职责。”出天机营的时候，师父对晚霜这么说。

　　晚霜握紧了手上的刀盾，说：“黄沙百战铁骨扬，关河梦断热血狂。神盾护国生死外，一夜英魂望归乡。师父，弟子记着。”然后晚霜就跟着同门一起入了王朝军。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彼时晚家还不像今日一般有名望，因此晚霜最后被安排了个校尉的头衔，派到东海海市驻守去了。

　　东海海市是王朝与海外诸国贸易之所，地位特殊，受各国尤其是王朝的庇护，按理来说应当是太平的，但还是有些威胁因素在的，比如说，东海海盗。据说东海海盗是个极为庞大的组织，极为贪婪暴戾，时常劫掠来往海市的商贾船只。为此各国皆派出过军队前去围剿，但因海盗对东海极为了解，善于利用海上地形，在东海各岛间流窜，围剿从未成功过。

　　而或许是得知王朝新派了一批驻守军队来，想来个下马威，在晚霜她们到达海市的第二日，海盗又劫持了一个商队，并在海市周围来回航行，似乎是等着军队的到来。于是，晚霜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上了战场。

　　那日王朝军队追击着海盗船一直到了蜃楼。蜃楼被雾气笼罩，海盗船绕了几个弯竟就消失在了雾气里。但将军显然不想无功而返，于是留了些人在船上，其余的分了组上岸查看。晚霜就在上岸的人里。与同队的人一起登了岸，一步步向蜃楼内部行去，晚霜发现，这蜃楼竟分了许多层，正想与队友商量时，发现身边出现了海盗装扮的人，又听见或远或近处响起了兵刃相交的声音，想来就是海盗故意引他们上岸，借雾气为掩，给他们设下了埋伏吧。

　　晚霜握紧了手里的刀盾，摆下龙飞阵，同队友一起迎向了海盗。这是晚霜第一次真真正正地与敌人交手，她心里明白，这个往日的操练比武是不一样的，没有点到为止，只有生或者死。但当不知是敌人还是队友的献血溅上金色衣甲的时候，晚霜握刀的手有些颤抖了——无论她经受过怎样的训练，接受了怎样的信念，她还是只有十七岁。也许是因为那一瞬的走神，晚霜被两名海盗压制了，而一旁的队友也是情况不佳。

　　“啊——”不知在多远的地方，响起了一声惨叫，晚霜认得那声音，是在去海市的船上与她一个房间的一个冰心姑娘，很温婉的一个女子，如今怕是……晚霜抬盾挡下一击，忽然觉得她可能不适合这样的生活，这样兵戎相对生死一瞬的生活。是的，生死一瞬，就像她失了战斗意识的这一瞬，敌人的刀已经插进了她的身体。倒地的那一刻，晚霜没有喊叫，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疼痛，她只是看着眼前还在战斗的队友，想起了出天机营的那一日师父说的话，她自己说的话，她终于明白有些话，她会说，却可能做不到。

　　对不起，师父。她最后想。

　　2.

　　晚霜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望着床幔，她渐渐想起了那日的战斗。“我是死了吧，现在是在地府么？”她想。

　　“醒了？”旁边响起说话声。

　　她循声抬头，方看见床前站了个男子，着一身长衫，上绘墨竹，看着她，微微笑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晚霜忽的想起这句诗。

　　“地府里的鬼都这么好看么？”晚霜不禁喃喃。

　　那“鬼”笑了一声，道:“你还活着。”

　　晚霜惊喜地坐起身来，上下看了看自己，又望向男子，求证道:“真的？”

　　“是，真的。”

　　“我明明……怎么会还活着？你救得我？”晚霜问道。

　　“嗯。”男子在床边坐下，道。

　　晚霜不禁疑惑:“你怎么救得我？同我一起的人呢？”

　　“看到便救了。”男子有些犹豫地看着晚霜，顿了顿才说:“同你一起的人，都死了。”

　　“都死了……都死了……”晚霜觉得人生有些不公平，她这样临阵想要**的人还活着，那些奋战的怎么就都死了呢？

　　“你别太难过，既是军人，死在战场上，也是好的。”男子劝她，声音温和，晚霜方平静了些。

　　“你是谁？这么能救下我的？”

　　男子笑了几声，道:“你终于想起来问这个问题了，我叫狄屿，现在……算是海盗吧。”

　　晚霜整个人紧绷起来，海盗？杀了她的同伴的海盗？劫掠商船的海盗？贪婪凶残的海盗？他怎么能是海盗呢？

　　察觉到了晚霜情绪的变化，狄屿忙道:“我不是同那些海盗一样的。我只是……住在这里。”他握住了晚霜颤抖的手，道:“我不会害你。”

　　晚霜感受到由手背传来的他掌心的温度，心安起来——他是可以相信的，晚霜想。有些人，就是这样的，你明明对他一无所知，但遇见时，你就知道，你跟他是一个世界的。

　　在狄屿的照料下，晚霜留在那里养伤。狄屿说，那是蜃楼的最上层，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都是王朝的风格。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说你是海盗，可看着不怎么像。”晚霜始终不相信眼前温文尔雅的人会是凶恶海盗。

　　狄屿从来不正面回答，只说:“以后你会知道的，来，再看看昨天你没弄懂的兵法。”

　　是的，狄屿，懂兵法，懂天机营的术法，晚霜住在那里的那些日子里，狄屿教了她许许多多的东西，比往日天机营的师父教得还要好。

　　但狄屿也不只是教晚霜这些，闲暇时，他也带着晚霜蜃楼闲逛。

　　晚霜最喜欢的，是蜃楼的二层。狄屿说，那叫水汀花洲。那里有一片花海，粉色的花铺了一地，在冰天雪地里圈出一方温柔，花海间有一弯木桥，站在桥上，可以看到一道虹。

　　梦一样的世界，晚霜许多年后想起，只觉得那一段日子，真像自己的梦一场。

　　而那一场梦，最好的时候，是那天，灿烂的日光落满了水汀花洲的每一处，蜃楼的雾气也不似往日那般厚重，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明欢愉起来。

　　晚霜望着远处的虹，又偷偷地歪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最终垂首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地唤了一声:“狄屿。”

　　“嗯？”晚霜感觉得到，狄屿回头，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我……”晚霜纠结了又纠结，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说:“我喜欢你。”

　　狄屿没有接话。

　　晚霜于是很紧张地解释道:“你不用想怎么拒绝我，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你知道就行，我……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是我配不上你。”狄屿说，叹了口气:“晚霜，你是军，我是盗，我们……”

　　“我知道。”晚霜说:“我知道，我们可能没机会在一起，所以，我也只想让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

　　“晚霜。”狄屿打断了她，唤她名字的语气格外认真。

　　晚霜终于应声抬头看他，她看见自己红着脸的样子，落在狄屿的眼眸里，而后狄屿的声音落在她的耳中——“我也喜欢你。”

　　那一瞬，晚霜哭了。

　　也许前路漫漫，你我不能走到未来，但至少此刻，我喜欢你的时候，你恰好也喜欢了我，我满足。

　　3.

　　后来，有人问晚霜，戎马一生，却不像别的女子一般嫁人生子，得夫家宠爱，得儿女孝顺，会不会觉得孤独。晚霜总是摇头，因为她自己知道，最好的宠爱，她已经拥有过了，够支撑她走过这一生，一个人。

　　那日表白心意之后，狄屿对她愈发地好。

　　他带她去看了爱心岛，满地的花朵闪着荧荧的光，他拥她在怀里，她埋首在他胸前，没有人说话，只有风与海浪的声音，那一刻的静谧，就让晚霜此后一生，无论无论遇见怎样的动荡，都觉得安心。

　　他不知从何处寻来女子的衣裳，红艳艳的醉太平，粉嫩嫩的灼灼其华，温婉的白露，妖娆的恨情，那段日子，晚霜觉得自己真是穿遍了世上所有的华服，于是往后数十年，身披冰冷沉重的铠甲时，晚霜心心念念的就只有那一身火红嫁衣。

　　那段时光里，晚霜不是天机营的弟子，也不是王朝的将士，而只是一个有心上人的普通女子。

　　然而，她终归还是天机营的弟子，王朝的将士。

　　终于那一天，狄屿对她说:“晚霜，你该走了。”

　　晚霜怔愣了会儿，问他:“你真的不能同我一起走么？”

　　狄屿苦笑:“晚霜，天下很大，但我只能留在这儿。”

　　“为什么？怎么可能呢？”晚霜问他。

　　狄屿抱住她，轻轻地说:“睡吧，睡醒了，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晚霜想说自己不困，但不知为何，眼皮沉重得很。她闭上眼，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晚霜已经不在蜃楼了——她回到了海市，醒来在还是的渔夫家中。

　　渔夫的媳妇进了房间，见晚霜醒了，忙欢喜地喊来了自己的丈夫。不善言辞的夫妇俩解释了许久，晚霜才知道昨日狄屿迷晕了自己就将自己送到了海市，托付给了渔夫夫妇，还留下了一个包裹给晚霜。

　　晚霜打开包裹，发现里面是狄屿送给自己的衣裳，她一件件地取出来，在最下面发现了一封信，和一张地图似的东西。

　　晚霜仔细地看完了狄屿的信，才终于明白，狄屿没告诉自己的，是怎样的往事。

　　4.

　　狄屿同晚霜一样，是天机营的弟子，是王朝的将士，只不过，是曾经。他也和晚霜一样，被派到东海海市驻守。在一次与海盗的作战中，狄屿被海盗捉住了。但狄屿并未坐以待毙，他咬牙挺过了海盗的拷打，诈死骗过了海盗，海盗头子让手下把他扔到海里喂鱼，他却在被扔入海里后又潜入海盗主营所在的沉帆海湾，摸清了那里的情况，才回到了军中。

　　回到军中，向主将报告情况之后，主将便决定要出兵围剿海盗，但主将觉得要正面大举进攻，反正已经知道了沉帆海湾的情况，但狄屿却觉得，还是分成小队，暗中行动，各个击破才最妥当。可是，主将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驳回了狄屿的提议。

　　最后，围剿部队大败，只有不到三成的人逃了回来，其中包括主将和狄屿。

　　由于军队死伤惨重，那么势必要有人来承担责任，主将就把所有的错都推到了狄屿身上，说他探听回来的消息都是假的，说他其实早已投靠了海盗，说……要处死狄屿。

　　但狄屿没有死，在行刑的前一天，狄屿被人救了，救他的人，是海盗的头目之一，秋潋。秋潋与狄屿交手两次，均败于他手中，大约不让须眉的女子总是容易对强于自己的男子动情，所以秋潋很自然地对喜欢上了狄屿。秋潋带着狄屿回到了海盗窝，想要劝他加入海盗团，但狄屿宁死不从。最后秋潋无法，便将他关到了蜃楼，软禁起来。

　　一个人住在蜃楼的日子里，狄屿一日不忘自己是天机营的弟子，王朝的将士，日日擦拭那一把天国九州镇，一遍遍温习刀法，反复琢磨兵法。他想，总有一天，他会回到王朝，即使当一个小兵，也要护我河山。

　　蜃楼的生活很安静，直到那日，晚霜与同伴和海盗交战，惊动了狄屿。狄屿下来查看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海盗们胜了，欢呼着，冲慌乱离去的王朝军队的船叫嚣着，将一具具王朝将士的尸体扔到海里。

　　狄屿满心怅然，转身要返回居所时，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晚霜发出了一声呻吟。狄屿听闻，小心地将她抱到了一旁的僻静处，仔细查看了她的情况之后，发现晚霜还伤不致死，于是他带她回了居所，救下了她。

　　一开始狄屿想等晚霜伤好些，就送她走，可谁知道，他动了情。给晚霜上药时，晚霜想要忍住但偶尔还是发出的呻吟声，让他心疼。教晚霜武术兵法时，晚霜认真的模样，让他失神。第一次送晚霜衣裳时，晚霜满脸的惊喜，让他也不自觉地欢喜起来。尤其那一日，晚霜穿一身雪白的雪羽霓裳，扭捏着跳起舞时，他觉得这个姑娘大约就是他此生追寻的仙子了。

　　在军队中的失意，在蜃楼的孤独，都没能消磨掉他的雄心壮志，但在与晚霜一日日的相处里，他忽觉得，金戈铁马都远去了，能与晚霜安安稳稳度过余下时光，就好。

　　可是秋潋知道了晚霜的存在，只给了狄屿两条路，第一是让晚霜离开，自己加入海盗团，第二便是让晚霜死，狄屿仍旧留在蜃楼。而晚霜偶尔梦呓时，念起的那几句诗，也让他觉得，她，不是只属于他的。

　　“黄沙百战铁骨扬，

　　关河梦断热血狂。

　　神盾护国生死外，

　　一夜英魂望归乡。”

　　狄屿思虑之后，选了第一条路。

　　所以他迷倒了晚霜，送她走。

　　“晚霜，我原想若我们一世都可留在蜃楼就好了，但，我终究成了盗，而你，还是该当个将士，王朝的将士，连带我的那一份。”狄屿在信中这样写。

　　他的那一份便是他留在包裹中的那一份地图，包括东海的航行图，以及海盗的新聚集地——合虚山的地形布防图。

　　晚霜懂他的意思，于是匆匆辞别了渔夫夫妇，回到了军中。

　　军中的人对于晚霜的幸存觉得十分惊奇，晚霜说自己得高人所救，捡回了一条命如何如何便搪塞过去了，然后带着那一份地图，去见了主将。主将看过地图之后，很快定下了战术，一部分人从正面进攻，吸引海盗注意，部分人分成小组，从各个密道进入合虚山，击破海盗的守卫。晚霜听过主将的决定，竟有些想哭——狄屿，要是你遇见的是这样的将军，该多好。

　　5.

　　那一场战很快就来了，晚霜取铠甲的时候，看到了一旁狄屿送她的衣裳，她将手放在那些做工精细的华服之上，心里明白，自己从此与这些东西便再无缘分了。

　　有了狄屿的地图的指引和极好的战术安排，那一场战打得很顺利，队伍很快攻上合虚山顶，在那里，晚霜终于见到了那几位海盗头目，其中的那名女子，便是秋潋吧，长得很是漂亮，一身战甲，英气得很，而她身边的就是……就是狄屿。

　　那是晚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狄屿穿铠甲的模样，少了几分温文，多了许多英雄气概，这样的人，原本就该是属于沙场的，是该被当做英雄称颂的，不是么？可他……晚霜眼眶湿润，又在触及狄屿的目光的时候，握紧了手上的武器。狄屿，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们都是天机营的弟子，都是王朝的将士。

　　不记得是谁先动手的了，但两边的人还是打斗在了一起。不知是敌人还是伙伴的献血溅到了晚霜的铠甲上，她却不再如往日一样走神，仿若经历过万千征战的老兵一样，摆阵，出刀，挥盾，一招招，一式式，逼得对手没有反手之力。直到最后，她对面的人变成狄屿。他的动作，她的动作，仿佛都慢了下来。

　　挑灯看剑，狄屿，你知不知道我多想此刻我与你能并肩作战。

　　关山梦断，对不起啊，狄屿，王朝负你，而我帮不了你。

　　铁马秋风，狄屿，来生，有没有机会，你披红褂，骑白马，娶我过门。

　　狄屿……

　　晚霜最后一招繁星碎出手，狄屿丢了刀，弃了盾，微笑着用身体迎向了迎面而来的盾牌，然后用晚霜可以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接着，他倒了下去，缓缓地合上了眼。

　　战斗结束了，王朝的军队胜利了。

　　许许多多的同伴跑向晚霜——他们的功臣。

　　晚霜哭了，他们当她喜极而泣，才十七岁的女孩子呢，多大的功劳啊，前途无量。

　　可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功臣，刚刚死在了所谓的功臣的手里，她的爱人，死在了她的手里。

　　那一场战之后，晚霜在军中崭露头角，后被派往太古铜门、江南各处迎战幽都军、北冥魔军，屡建奇功，二十岁时升为一军主帅，立雕像于天机营，供天机营弟子膜拜学习。

　　但只有晚霜知道，那不只是她的功劳，她是和狄屿一起，在做这天机营的弟子，王朝的将士。

　　6.

　　“我的事儿说完了，你看，能往史书上写么？”晚霜的语气淡然，带了些玩笑的意味问侄孙子。

　　侄孙子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道：“姑奶奶，我，我不知道是这样的事儿……”

　　“没关系。”晚霜笑着，示意他坐下：“几十年前的事儿了，都过去了，就当给你讲故事。不过听完了，你该回去好好写你的大荒广记了吧。”

　　“是，孙儿告退。”侄孙子转身便往外间走去，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晚霜：“姑奶奶，你一生未嫁，是因为他么？”

　　晚霜摇头，顿了顿又点点头：“他最后跟我说，若你嫁人了，一定要带着他到我坟前来见我。可我，连他的坟都找不到，我怎么嫁人，怎么见他？”

　　“怎么会找不到？”

　　“那日战毕，我晕倒了，等我醒来，尸首都被处理完了，主将下的令，海盗的尸体都扔进海里，喂了鱼。茫茫大海，他葬身鱼腹，我，如何去寻？”

　　话毕，晚霜微微垂首，自顾自地想着些什么，侄孙子没再打扰，走了。

　　数月之后，晚霜去世了，穿了凤冠霞帔，躺在床上，安详地离开了。

　　侄孙子想，她终于，穿上了她最想穿的以上，从此黄泉碧落，总有再遇见的机会吧。

　　而大荒广记里，晚霜的那一篇，终究没再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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