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荒颜】归途

　　（一）、

　　巴蜀，潇隐村。

　　唐归半蹲在村口大树底下的阴凉里，身边围了一群小朋友。这个伸手摸摸他的刀鞘，那个拽着他的衣角，而他竟然好脾气的由他们去了，没有丝毫不耐烦，反倒还笑着给他们讲故事。

　　“小唐哥哥，妖魔都长什么样啊？”一个男孩扑在他的怀里扭着身子问他，“是像阿妈说的那样最爱吃小孩子吗？”

　　“噗嗤……”唐归忍不住笑出声，揉了揉男孩的脑袋，“妖魔一点都不可怕，哥哥会把它们都打跑。”

　　“哇哦！”唐归的话惹来孩子们的一阵欢呼。

　　总有一天，我们会把妖魔都赶回北溟。

　　唐归想起他听到定勇将军给新兵训话的时候说到这句，信誓旦旦听的队列中的新兵们热血沸腾，身边的人包括自己都跟他一样通红着脸，狠狠地握紧拳头，喊着要杀退妖魔，只是现在那些人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不情愿的晃了晃头，像是要把那些声音从记忆里甩出去，可是却是徒劳。那些声音混着兵器撞击在铠甲上的响，掺杂着血液划过刀锋，抛着弧线滴落，渗入土地或干涸成暗红的伤疤，关于战争的一切都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被幽都妖魔包围的第十天，他们早已断粮，将军决定第二天强行进攻，命令下达后，整个营地寂静的可怕。

　　“这是去送死！”一座不起眼的营帐里，普通士兵唐归愤怒的扯着另一个人的领口大喊，“你们都想去死么？”

　　没人回答他，连脾气最不好的老铁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连手下的动作都没停，这是他磨的第三把刀。被他攥住领子的小秀才盯着他的眼睛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然后继续坐下，床边是铺开写了一半的家书。

　　唐归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身边的这些疯子，他还不想死。

　　“我们不是那些大门派的弟子，这个王朝给过我们什么？我为什么要为他们去死？”他颓然的坐在床上，太阳穴一直突突直跳，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他只能把头埋进手臂里，声音说不出的迷茫，“我不想死……”

　　“没有人想死。”老铁满意的打量了一下最后一把刀，随手把它收回了刀鞘，声音平稳，仿佛说的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家常，“谁都不想死，可是我们不能再退了。”

　　不管怎么样，第二天总会来到。沉默，沉默，所有人安静的集结，唐归站在第一排，看着将军被副官簇拥走到队伍前面，半晌，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望过每一个人的脸，目光深的像是要刻下什么。唐归被那一瞬间看得心虚，幸好只有一瞬间。

　　击鼓，列阵，冲锋。

　　甚至比每一次训练都简单，没有任何技巧，只是机械般的挥刀砍倒能看到的一切敌人。而敌人太多，似乎四面八方都有妖魔包围上来，刀卷了刃，手臂像挂了铅一样。

　　“往回跑啊！”唐归愤怒的喊着，可是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回头，他没有被裹挟在冲锋的人群里，反倒像是家乡水边不堪入目的顽石，偶尔被撞得踉跄，却不能阻止潮水击打在堤坝上。幽都妖魔是堤坝，他们只是溪流，能做的只是溅出一朵微小的花。

　　夕阳将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唐归起身晃了晃有些麻木的腿，小孩子们不情愿的被叫回家里，还约定着明天一起过来听故事。很快，身边就彻底安静了。火烧云像是点燃了天空，又像是被鲜血染过的旗帜飘飘扬扬，支离破碎。唐归自嘲的勾了勾嘴角，现在想那些还有什么用，只要自己活着，至于他们，路都是自己选的。抬起手臂遮在眼前，英雄小唐就这么迎着其他院子飘出的饭香一摇一摆的走回家去。

　　（二）、

　　一个月前，唐归回到了潇隐村，没人认出来这个站的笔直目不斜视腰间挎着刀的小伙子会是原来人见人嫌的小混混。

　　直到有人小心的凑过来打听，他才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挠着头答道，“婶子，我是小唐啊。”

　　小唐回来了，当了兵还打了胜仗。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全村，老村长咧着嘴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好，回来就好。有出息了，我们小唐也是英雄嘞。”说罢，指挥大家帮忙好好收拾了一下他那破屋子。一时之间，连村里的黄口小儿都会挺着胸跟别人说以后要当兵，像小唐哥哥一样。

　　“英雄？屁的英雄！”唐归什么都没说，转身揉了揉脸上笑僵的肌肉，然后露出更大的笑脸。

　　唐归似乎又回到原来混吃等死的日子，每天太阳高照才起床，晃着身子在村里溜达。唯一不同的是，看见他的人都带着笑脸迎上来，或是拉着他去家里吃饭，或是拍着他的肩膀教育小孩子，甚至还有人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哪家姑娘会愿意嫁给一个逃兵？”唐归只能心里想想，他不敢说出来。

　　刚回来的时候，他会突然惊醒，伸手去抓枕边的刀，直到手磕到墙壁，才在疼痛中清醒，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让他去送死了。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原来最厌弃的平静，反倒成了最怀恋的东西。

　　这一天，唐归照常准备出门，结果老村长一脸愁容的来找他。让进屋里，唐归摇了摇空空的水壶，尴尬的笑笑。

　　“哎，没事，小唐别忙乎了。”村长摆了摆手，“小唐啊，我想问你点事儿。”似乎是什么很难言的问题。

　　“嗯？您问。”唐归拉过另一张凳子，横刀跨马的坐下。

　　“那个，你是当过兵的，你知道妖魔厉害不？”说完，又着急的补充，“我知道，王朝军肯定打的过嘞，只是……”村长像是一咬牙，还是问出来，“你说，王朝军会派军队来保护我们么？”

　　妖魔，王朝军……

　　几个词在唐归脑袋里转了几圈才组合成一个完整的意思，幽都妖魔已经打到这里了么？

　　面对已经眼巴巴看着他的老村长，唐归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肯定会的，我们当兵的咋能放弃自己的亲人呢？”

　　“哎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村长拉过唐归的手，笑着感叹：“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小时候调皮，我还能追着你教训呢。现在啊，年轻人里面数你有出息了，我们这一把老骨头还要靠你们保护嘞。小唐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军队知道妖魔要来先派你回来的啊？”看到唐归涨红着脸，像是想到了什么，然后向他保证道：“我知道军队要保密，你放心，王朝军为我们打妖魔我们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一定不会让军队饿肚子的。”

　　等送走了心满意足的老村长，唐归整个人都带着眩晕，他想不到幽都妖魔居然已经进攻到了这里。所以，那些牺牲果然是没有阻挡的了它们。

　　他又想起了那些人，脾气暴躁的老铁，像女娃一样的小秀才，不言苟笑的将军……还有很多人，他不知道名字，甚至记不清他们的长相。那些人，都死了？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因为我是逃兵。

　　唐归狠狠地砸了一下墙，砰地一声，然后有灰尘从房顶落下来，落了他一身。

　　“谁都不想死，可是我们不能再退了。”

　　这是老铁说的，唐归突然就记起来，老铁的家好像就在中原。

　　不能再退了，因为身后是家乡，是亲人。

　　谁都有无法直面的恐惧，可是也有拼尽全力也要保护的东西。

　　谁都不想死，但是如果要伤害他们，就一定要踏过我的尸体。

　　（三）、

　　大荒历533年。

　　巴蜀张宪忠叛变，蜀州城沦陷，同时妖魔攻击弈剑，弈剑弟子瞬溪叛变，弈剑听雨阁沦陷。王朝军、八大门派弟子及巴蜀本地志士仁人倾力抵抗，终于将幽都妖魔主力消灭，死伤惨重，巴蜀青山处处皆埋忠骨。

　　曾有人询问王朝军士兵唐归，却被告知其所在部队早已在年前全军死战于中原，无人生还。来人沉默，失望而回。只有潇隐村人提起，皆举手称赞，道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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