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荒颜】：半溪花

　　从东海回到江南已经快半年，前几天就递了拜帖，今天你要去拜访一下锦月。

　　带上冰心堂朋友给的药膳，中午时分，你来到小瀛洲。锦月端坐在小屋里，看向你的眼神有些空洞。你低头看着自己浅绿的衣裳，不知道在她眼里是不是晃过了清时的影子。你本想跟她说说东海一行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除了一开始的寒暄，你们两人都没有说话，眼神交换几个来回，大都知道了对方的想法。最后锦月叹了口气，越过你，出神地看你身后的西湖。

　　江湖多动荡，你不记得是何时离开的江南，更不记得何时离开的东海，只知道现在是黄叶飘落之时，然而江南多柳树，到现在也不见多少萧索的景象，只是从小岛上仆从身上厚了一些的衣衫感觉到了一些凉意。

　　锦月沉默地抚摸着桌上粗看就知价值不菲的古琴，低声道：“清时哥哥不回来了是吗？”“他……不回来了，他留在东海的冰心堂长老伏枫先生那儿。”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你愿那少年纵身一跃，能像你被鲛人族捡到一样得救，千般辗转，回到冰心堂要回他的伏羲琴，与伏枫先生再和一曲空梦闲音。恍神间，仿佛是应了你的想象，耳边真就响起断断续续的琴音，一抬头，是锦月在弹。她弹的不怎么走心，仿佛是随意拨弄琴弦。

　　干坐了小半天，锦月突然说：“成王殿下再过一个时辰会来。”本来还在神游的你蓦地清醒过来，然而锦月仍是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你走吧。我想你也不会想见殿下的。”她将琴随意地放在一边，摆弄起桌上的茶杯。“多谢你带回清时哥哥的消息。”

　　你站起身，深深地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子。在礼数要求下，她稚嫩的气息几乎完全褪去，不再见初见时的娇蛮可爱，只剩下在帝王家女眷脸上常出现的疲惫神情。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你向她告别，临走时才告诉她你带来的药膳糕点是特意从旧时江南冰心堂弟子那儿讨来的。她咬咬牙，眼睛布上薄薄的一层水汽，嘴角生生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向你道谢。

　　坐着小船回到木渎镇，鬼使神差地，你又踏上那条画舫。台上唱的戏不是你往昔听过的——其实你也没听过几出，虽是女儿家，在纷乱的江湖上滚爬，这些闲情雅致实在是奢侈——好在茶还是喝过的那种，权当花钱买个清净，选了个离那些公子哥儿远的座儿你细细品起茶来。一壶茶已喝了个半，余光看到有一艘小而精致的船缓缓驶向湖中小岛，如果不是船头船尾站着护卫，你可能还以为是普通的游客。

　　明明不想看，却还时不时往那儿瞟。船遮得很严实，你也没看到什么，只是船尾的士兵不知怎么发现了你，那戒备的神情让你觉得有些好笑。见自己被防着了，你终于收了心，收拾收拾心情回了客栈。

　　即使现在已是初秋，江南还是一副湿潮潮的样子，让人提不起劲来。青石板小路上的青苔还是那副模样，连着街上小贩吴侬软语的吆喝，都是那么亲切——即使远不比东海的壮丽，他们都比东海更值得你怀念。

　　你无比怀念这个地方，即使你失去了所有在这里遇见的人。

　　刚离开东海的时候，你怨恨那位成王殿下。如果不是他，你大概不会搅进青灯教的事里，不会认识可芯，不会遇见不戒，不会遭遇清时，更不会与之后的伙伴上路，不会与龙邪交战，不会十三个人只剩下五个。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还可以是那个一走江湖路一身江湖气的十大门派弟子，一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下去。

　　是不是避开他，一切都会好？你不知道。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你准备按计划去一趟灵隐寺。

　　沿着山路往上走，昨夜淅淅沥沥下的小雨在凹凸不平的石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小水坑，清晨的阳光并不明朗，又被山上茂密的树挡住，路上更是昏暗，虽然有声声晨钟，但野鸟的叫声还是让人感到不适。你低着头一步一步小心地走，看起来如此虔诚。

　　路不算长，即使走得慢也没过多久就到了寺门口。在时光的冲刷下，古寺的外壁已褪去朱红，暗淡斑驳的颜色又是大气又是凄凉。上香并不需要多少时间，你打算四处走走。在这样的地方，因为赶路而有些气喘的你也被香烛的气味安抚下来，直到一阵轻而缓的脚步声传来。你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仲康带着锦月来拜访住持。

　　他还是那副模样，刚这样想完就觉得自己可笑。离别也不是很久，他哪里会变什么，但你却感受到一道深深的沟壑拦在你们之间，你连看他都感到费劲。

　　锦月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你不知道是昨天的谈话，还是与仲康的相处让她烦闷。还在仔细想着锦月的事，却没注意仲康已经发现了你，等你回过神来，他已经遣退侍从来到你面前。

　　心里突然激动起来，嘴里泛酸，连带着眼睛里都蒙上了水雾，眼前的事物都不再清晰。你不知道自己是在委屈还是在怨愤，不见他时什么都可以当做恨，只是看见他，旅途上所有的悲伤都成了委屈。你想抓着他的衣襟哭，又想就这样掐死他，如此矛盾，如此折磨。

　　但是结果，你什么都不能做。你现在只是看着自己鞋尖那精细的绣花，看着自己月白的衣摆，它们如此干净绮丽，哪里像你刚得救时身上那身破旧又满是血的衣服——想到这，你赶紧微微撇过头去看旁边石砖缝里生出的小草，你怕，怕看到衣摆滴出血。

　　你们沉默着，甚至都没有看对方。气氛如此古怪，锦月却似乎不准备过来替你解围，跟着小僧人去了后山。

　　山里一直都这么安静，安静到你心里刚刚涌起的悸动也渐渐平复。你面前的人，是大荒王朝的成王，是太康王的弟弟，心狠手辣；他穿着暗黑金丝的华服，丰神俊朗；他心里有千种治国良方，万种平乱计谋，城府极深；他是你要跪拜的人，低下你即使在东皇太一面前也不曾低下的头，以诚服的姿势，跪下去。

　　“草民，参见成王殿下。”

　　膝盖磕地的那一刹那，你的眼泪几乎要滴下来。哈，什么淡定什么自如，在你跪下的一刻全都崩溃了。

　　他不是青松书院的书生，仰慕你，陪伴你，有时只会胡闹捣乱，还有些风流纨绔；也不是心怀天下的平民，为海患咒骂成王，为可芯打抱不平；更不是戏里的谦谦公子，带你走过江南美景。

　　他不是那个被你加上了保留很久的情感的殷华。你不能跟他走，他也不会带你走。

　　他想要扶你起来，奈何你就是这样死死地跪着，习武之人一旦刻意使力，哪里是他拉得动的。你不肯起身，他也只能放弃似的收了手，低声道：“我们之间何须多礼。少侠……请起来吧。”他的声音里带着那么重的温柔和宠溺，如果不是在这个地方，不是在说这样的内容，你几乎要以为是你在闹脾气而他在哄你。

　　站起身的你不再避着他的目光，直直盯着他的眉间，话面上谦卑，内里满满的恨意：“草民还有其他事要做，不敢打搅成王殿下的行程。草民，先行告退。”

　　出了寺门你蹲靠着冰凉的墙壁，脸埋进双手里。山里是这样安静，你都不敢出声，只能张大嘴拼命呼吸。你看，当他撕下殷华的面具时，当你所有的感情都随着面具的粉碎而灰飞烟灭时，早就注定这就是你们之间最好的结局。你不能奢求更多。

　　那是你在前往巴蜀蜀州城拜访鬼墨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每次不得不相见时，你都得事先准备很久，让自己不会见到他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看你这样疏远，他摆出无奈的表情，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这个朋友，只要你需要，他会提供一切你要的帮助。

　　可你永远不会忘记，东海一事后你在海市停留休整，遇上一个年轻的侠客，张口就嚷嚷着要消灭招来海患的妖魔龙邪。与这事有关的那群人几乎都死在了合虚一战，除了他哪还有人能找到这里。你以八大门派弟子的身份与那侠客攀谈，果然听到他的名字，只是这次他不再称自己是殷华，而是直接以成王仲康的身份招揽侠士。

　　你终于彻底醒悟过来，你不是他第一个看重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你失败了，死在了东海的某个角落，他不会知道更不会记得，他只会派来一个又一个有志之士，踏上你走过的路，前赴后继地，直到龙邪死去，海水退去，百姓重获平静的生活。

　　他现在对你的情谊，只是因为你还活着，你杀死了龙邪。他没见到你被鲛人救起时衣衫褴褛，满身鲜血，昏迷不醒；也不知道你在这条路上到底失去了什么。

　　你是他成功的棋子，将死了他的敌人，就和其他棋子一样被收进棋盒，扔到了某个柜子里，偶尔看到江南的恬静才会想起来。

　　如何能期望一个帝王，留心留情。你就当你在江南细雨里，像说书的说的那样，遇到一个落魄书生，与他相知相识，相依相许，最后他死在那一场大水里。

　　江南多才子，才子多风流。

　　这是你听过的最美好的戏，在你踏上江南土地时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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